名人與瘟疫
施文英 (法國)
新冠病毒全球肆虐,世界各地的封城日記如潮水般湧現。
讓人不禁要問:流行病時期是不是能催生文學巨作?
二十世紀初期曾經發生過流行病,普魯斯特和他同時代的作家們,都曾經在他們的作品裡提起過西班牙流感時期,但這些筆觸似乎都沒有引起文壇或坊間特別的注意。
普魯斯特一位曾經愛戀過的姑娘瑪麗. 費納利就是死於西班牙流感。瑪麗是普魯斯特高中同學的妹妹,他曾說她聰慧美麗,眼眸美似緑海洋。瑪麗就是他所寫的如花少女中的一個。她二十歲的時候,普魯斯特到巴黎研讀法律。夏天,他回到諾曼第海邊找回昔日的玩伴。他和瑪麗兄妹一起參觀小城裡的教堂,在鄉村的蘋果樹之間坐車漫遊。普魯斯特傳記的作者阿爾芭蕾說,他們之間一定有過溫存的一刻。普魯斯特說他曾經為瑪麗朗讀波特賴爾的詩,他們的談話當中,表達的是彼此的思想和文學論點。瑪麗後來和別人結婚了,普魯斯特從來沒有說,對他而言是一種痛苦。瑪麗于戰末死於西班牙流感,普魯斯特感到崩潰,很可能是為瑪麗的哥哥,他的朋友、高中同學而悲傷難過。
瑪麗對他的影響,可以在普魯斯特的《在少女花影下》裡看到。她賦予了書中女主角的原型,然後再混合了其他人的元素,最後加上一點想像力,就完成了阿爾貝蒂娜的造型了。
至於普魯斯特自己,也有人說他是死於西班牙流感。他在1919年獲得法國龔古爾文學獎,從此以大師的姿態說話了。他開始在新聞調查裡批判、論斷,這就算是在他的整個生命中自尊受損的一丁點補償吧。但這份喜悅並不長久,1922年,他就因為服藥過多而健康受損,身體無法承受下去,最後導致肺炎而辭世。
這場西班牙流感,造成全球五千萬人死亡,和今天的新冠病毒到目前為止二十萬甚或百萬人死亡,似乎是不能同日而語的。但是,法國哲學家讓-呂克·南西特別提醒大家,我們有疫苗應對流感,卻還沒有疫苗可以對抗新冠病毒。這個差別會使得冠狀病毒有更高的致死率。
回顧上世紀二十年代,在西班牙流感這一曠日持久的悲劇中湧現了哪些文學佳作?
西班牙流感的名稱由來,只是因為1918年5月西班牙媒體首先在歐洲報導這場流感之故。流感的真正來源並不清楚,實際上最早的病例是在美國發現到的。
在這一段令人感傷的時間裡,一些大藝術家都因為染病死去了,使得這場流行疾病名聞遐邇。
致病的流感帶走了席勒、羅斯丹,以及大名鼎鼎的超寫實主義作家阿波里奈爾。
英年早逝的奧地利表現主義畫家埃貢·席勒,以標新立異的風格和苦悶彷徨的自畫像聞名於世。師承維也納分離派大師古斯塔夫. 克林姆的席勒,顛覆了當時的維也納畫壇。他筆下扭曲的女體,頹喪的病態人物、畫作的強烈感情,震懾人心。1918年,西班牙流感肆虐奧地利,據當地的報紙報導,當時一個星期就有2200人死亡。席勒的妻子去世之時已經懷有六個月的身孕,愛妻逝世後三天,席勒也隨之而去,年方28歲,《家庭》是他最後的告白。
《大鼻子情聖》,使得法國劇作家艾德蒙· 羅斯丹的聲名大噪。他筆下的非典型英雄西哈諾,不是傳說中的白馬王子。他徘徊在友人與愛人之間,重視情義卻也戀棧與佳人的心靈交流。西哈諾之所以成為經典,或許是源於他那種悲壯中帶著酸楚的高尚氣質,他面對所愛之人洛葛仙妮,深感自卑;終其一生,他都只是選擇在一旁默默守護,甚至用自己的文采,來促成洛葛仙妮的另一段姻緣,直到臨終才告訴她這個秘密。這劇作讓一個小人物成為英雄,這份浪漫情懷,飄蕩在19世紀末的法國劇院、也飄蕩在艾德蒙的人生之中。他在34歳就以最年輕的作家身份,入選為法蘭西院士。1918年的流感奪走了他的生命,留下兩部未完成的著作。他在法國西南部 庇裡牛斯-亞特蘭大區 岡博雷班 的故居,如今已經成為艾德蒙·羅斯丹博物館。
在《別離》一詩裡,阿波里奈爾曾經寫道:
“我採摘一支歐石南
秋日已逝,請你銘記
我們在世間再難相見
毆石南透出時節氣息
請你銘記 我等著你”
-- 摘自《醇酒集》(施文英譯)
1918年10月31日,詩人紀堯姆·阿波里奈爾發表了一篇筆記,題為《流感式微》,他在文中欣喜寫道,醫院逐漸清空了病患,研究機構馬上就研究出療法了。然而諷刺的是,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:九天之後,他就因為染病而撒手人寰。
寫過西班牙流感歷史,研究“大傳染病能否激發偉大作品?”的學者弗萊迪·維奈,在他論文中的結論是否定的。
但許多作家確實擅長利用流行病來烘托愛情。在災難面前,在死亡籠罩的陰影下,愛情燃燒起生命之光。愛與死,是文學永恆不變的主題。令人驚懼的傳染病流行,在生死之際,透過疾病,賦予了文學另一層深遂的美學意義。
克斯的《霍亂時期的愛情》,重點是愛情,霍亂時期只是愛情發生的背景。作家只是想說愛情像一場瘟疫,真正的愛情與霍亂相似,書裡主人公阿裡薩的母親以為兒子患了霍亂:“腹瀉、吐綠水、暈頭轉向,還常常昏厥”。這就是當時流行病的症候。
讓. 吉奧諾的《屋頂上的輕騎兵》,寫的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,法國普羅旺斯地區爆發滅絕性霍亂。一場愛情發生在澎湃的革命浪潮與瘟疫爆發之下。這本書描摹出正醞釀于人心深處的疫變,疾病帶給人類的終極考驗在於:不僅要對疾患保持警覺,更要警惕人與人在災難中的疏離與冷漠,那才是真正的病毒。書中,流行疫病也和《霍亂時期的愛情》一樣,只具有象徵意義與隱喻。
毛姆的長篇小說《面紗》也借流行病作為故事的轉折。男主為了報復女主的出軌,帶她到霍亂橫行的中國邊鎮湄潭府去。這部作品的靈感來自于但丁的一首詩,再加上聽來的故事虛構成書,全然不是瘟疫帶給他的影響。
加繆的《鼠疫》是一部傑作,但這是一個虛擬的世界,描繪一場在北非阿爾及利亞一座名為奧蘭的城市中發生的瘟疫。這是用虛構的故事來陳述囚禁的生活。傑克. 倫敦的《紅死病》描寫了傳染病,但這已經是他後期的書寫,被認為才思枯竭,並不是一本出色的作品。
再回溯到一個世紀之前,霍亂彌漫歐洲,蔓延到莫斯科時,普希金逆行前往已是疫區的波爾金諾村的家族莊園,滯留小村三個月,創作了多部歌劇、詩歌及敘事長詩《葉甫蓋尼. 奧湼金》。他的寓言體歌劇《鄉村女醫生》,內容和我們疫情初期的情境神似。女醫生吹哨,受囚禁,村民在資訊蒙蔽下感染病毒而死。普希金在波爾金諾時期的創作如泉水噴湧,俄國文學史家稱為“波爾金諾之秋”,成為創作高潮期的同義詞。
自古希臘羅馬以來,不乏英雄詩篇。文學作品中有無數英雄讚歌,卻極少如普希金在流行病時期的傑作。戰爭中的英雄史詩和受難哀歌蓋過了人們對病患們的關注。或許,大家的注意力多在戰爭上?病患與病魔的抗爭,遠不如戎馬倥傯的偉大,戰死沙場的壯烈。書寫戰爭,氣壯山河,其間的文學衝擊力非同小可。
這一次抗擊新冠肺炎,氣勢如虹,堪比一場戰疫。法國總統和歐洲政治家也都稱目前處於戰爭時期,並可能是一場持久戰。世界媒體都說醫生位於戰爭的前線,病毒稱之為敵人。全國醫護人員前赴後繼,像一支軍隊,手無寸鐵,勇赴戰火紛飛的前線,和真正的戰爭英烈又有什麼不同?許多平凡人成為英雄,可歌可泣的人間大愛與犠牲精神,多少次觸動我們的心弦,深深感動我們?疫情揭示了人生:缺乏公民素質、自私狹隘、歧視仇怨,和團結互助、奉獻付出、高尚情操,在同一個人生舞臺上展演。有人依賴群體,害怕孤獨與隔離,表現出懦弱與無助;也有人運用意志力與勇氣,去直面痛苦與死亡。這些防疫故事,如果以嚴正的態度,深沈的情感,直面災難,轉化成好作品,相信其間的悲情與震撼力,絕不亞于戰爭文學。
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,席捲全球,點點滴滴,生離死別,人性的多樣貎,都可以深入挖掘。當下湧現的疫情日記,大多是即時創作,只是一種時尚,沒有好好反思。傑作需要時間,文學需要沈澱與回顧,深度思考與提煉。在當今戰歌響徹大地之後,寫作者應該痛定思痛,直面現實,深入傾聽,真實觸及災難中人物的精神境遇。期盼經過一段時日的細密思辨,厚重思考,這種另類的“戰地”書寫能穿梭時空,凝結成熣燦交輝的文字,成為力透紙背的深刻文學。
(施文英 四月二十七日 寫於巴黎)
作者
施文英,臺北及巴黎美術、文史雙碩士,曾任法國《華報》副總編輯,翻譯法文小說、出版散文集等。水墨及油畫作品入選巴黎秋季沙龍,個人畫展多次。屢獲全球華文散文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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廈門文藝2020第三期(總134期):名人與瘟疫 施文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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