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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 巴黎 蒙巴那斯墓園中,沙特和波娃的合葬墓上, 放滿來自世界各地仰慕者的小詩、寄語和祝福字句的紙片。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 許多人質疑:他倆究竟是一生的愛侶,還只是忠於他們的口頭契約?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圖與文; 施文英

        蒙巴那斯的墓園,波娃終於和沙特在地下比肩共眠。兩人生死相伴,形影不離,但許多人仍然質疑:他倆究竟是一生的愛侶,還只是忠於他們的契約?
        沙特和波娃,大家都認為是法國文壇的一對知己,美麗愛情的典範。他倆相伴相隨,一輩子不結婚而且不要孩子,兩人之間訂有口頭協議,保證各自享有充分的自由,性方面亦然;條件是互不隱瞞外遇。他們身體力行,切實做到。這樣自由開放的愛情觀,在法國文壇傳為佳話。
        讓.保羅.沙特(Jean-Paul Sartre),集哲學家、戲劇家、小說家、散文家於一身。一九四三年發表的「存在與虛無」,是法國存在主義的奠基作。他的思想對今日法國知識階層有一定的影響。一九六四年,沙特豪情萬丈地拒絕瑞典皇家學會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,轟動一時。
        西蒙.德.波娃(Simone de Beauvoir),一九四三年發表第一本小說「客人」。一九五四年發表的「第二性」,給予法國婦女運動決定性和持久性的動力,但也引起爭議和攻擊。她的作品思想不離開存在主義,影響法國文壇,也提供了人文科學領域豐富的想像空間。
        這兩位名人之間的愛情,究竟是真心相待,還只是忍受對方?自一九二六年波娃二十一歲時邂逅沙特以來,一直到八十年代兩人先後辭世,一直都是以「您」來尊稱對方。兩人雖然在一起,卻分別有各自的住址,沙特住在巴黎波拿巴路他母親的公寓裡,波娃則住在布虛里路。波娃對沙特而言,與其說是情人,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女伴或忠誠的秘書。沙特飄忽的眼睛,讓人懷疑他是否曾經好好地看過她。
        但這只是表面的印象,我們很難想像,沙特捨棄他的煙斗和眼鏡,而波娃散開她的包頭巾,放棄為婦女爭權的示威遊行。他們互相給對方最大的自由,難道只是一種虛假的障眼法?
        沙特致卡絲多(海貍)的信,西蒙致沙特的信,分別於一九八三年和一九九零年在巴黎出版。讀信後讓人有種訝異的感動,他們之間一次又一次的愛的證明,兩顆永遠清新的心,從字裡行間透出來。沙特從頭到尾都用「我親愛的海貍」、「我珍貴的愛」、「我愛您」、「我多愛您」、「我多麼強烈的愛您」、「我用所有的力量來愛您」;而她也回應「我狂熱的愛您」、「我的愛,我愛您」、「我的生命,我的幸福」、 「我愛您超過我自己」…。無數次不同的更新,千百遍愛戀的溫柔,總是那麼活力充沛、氣息清新。
        沙特和波娃往返的信中,內容雖只是廣泛交換意見,但相知相愛的過程歷歷在目。但當我們再看到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六四年間,波娃親手寫給情人、美國作家尼森.亞剛(Nelson Algren)狂熱的情書時,又難免吃驚,書信竟厚達六百一十頁!讓人不得不以新的眼光來看待這一段戀情。

沙特、波娃和第三者
        尼森.亞剛自第三本小說「金臂人」被翻成法文,又由奧圖.柏明杰搬上銀幕後,從此一舉成名。海明威更將他列入最佳美國作家名單中,列於福克納之後。他的成名作品尚有「熱路」等。
        波娃於一九四九年,她三十九歲訪美時認識尼森.亞剛,開始戀愛。她和亞剛的羅曼史,很多人都已略知一二。在波娃獲得法國龔古爾文學獎的小說「名士」中,其中一個人物,就是以亞剛權充模特兒依樣描寫的。兩人之間往返的一些信件,也寫在波娃的另一本著作「事物之力」中。這些,也是促成這對情侶分手的原因之一。
如果我們對波娃「寫給沙特的信」中的字句深信不疑。那麼,這位著名的法國女作家,全心投入和沙特並肩作戰的野心和理想中,又孜孜不倦埋首於寫作裡,對於愛情,她認為只有短暫迅速和間斷快感的價值,似乎有些輕視愛情本身的意味。
        但讀了「致尼森.亞剛的信」,卻令人掩卷驚嘆,誰會相信,波娃曾經扮演了這樣一個愛情至上的角色﹖集溫柔、可愛、體貼於一身的情人,被她的愛慾、等待被愛而苦苦煎熬著﹖信中有無數動人心弦的字句︰「我還要感覺你在我的深處和滿是幸福」或「….我希望不久之後,愛你會變得不那麼痛苦。然而,柔情郤在這痛苦之中,因為你一直揉和在我裡面;而我,溶化在你裡面,就像我們濃密的毛髮纏結在我們的身體之中」,「所有我知道的,只是我想念你到一種無法忍受的地步」,「…我知道你又靠近我躺著,尼森,我多麼渴望你。我愛你,屬於我的丈夫!」這些你儂我儂的信件,從頭到尾都是同樣的灼熱,表露了她對這位美國作家的情愛,是第一次全副身心、伴隨著靈魂一致投入的,字裡行間展現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女人的形象。
        這些用英文寫的信件,一九九七年在巴黎翻譯出版。亞剛的信由於禁止發行而不在書中,我們無法得知這對不屬於同一個世界的情人之間的迥異處。一個輕視文化人,漠視理論分析,常和妓女、吸毒者和玩樸克牌的人混在一起;另一個呢,則是處在戰後影響全歐洲的或然判斷哲學、政治、文學的中心。
魚雁往返的這段時光,正是法國出現了左派之際。尼森由成功走向失敗,正沉浸在沮喪失意之中。西蒙呢,正好相反,不斷的獲得成功,正攜手和沙特環遊世界,聲譽日隆,結交全球名人如柯斯德萊、卡謬、吉亞哥美帝…等等。
        在這些書信當中,波娃描寫了代表她整個生命的世界,解說其間的和諧及衝突。她敘述在聖杰曼地佩之夜、她的工作、著作和種種計畫、她的旅行、圍繞著她和沙特的朋友們。筆下有對友情的推崇,更有引人入勝的人物描寫,有時尖刻不饒人,有時則柔情委婉。
        剛開始,分享的喜悅使她向情人傾訴一切:「我願寄給你巴黎所有的魅力」。但在他們重逢一年後,當亞剛要求她嫁給他時,因兩個不同世界相互吸引的愛人,卻又因此分離。她寄去一封談及她和沙特的情文並茂的信:「相反的,我不再是你所喜歡的西蒙了。假如我能放棄和沙特在一起的生活,我將是一個壞蛋、叛徒和自私鬼…。但你應該知道,我最想要告訴你的情形,是沙特多麼需要我……,而我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,唯一真正了解他的女人……。二十年來,他為我做了一切事,幫助我活下去,讓我找到我自己。現在,應該是回報他為我所做的一切的時候了……。我永遠不會放棄他的。」
        波娃愛這兩個男人,她想同時擁有這兩份完整而不同的愛,而不想作取捨。她在前幾封信中提到過「可憐的沙特」,當她在發現她的性高潮的熾烈激情中,和她奇妙的情人相比時,曾批評沙特「在任何方面都熱情、活潑,只有在床上不然」;但在這份熱情之外,沙特卻是另一種她所需要的男子氣慨,一種永不懈怠的活力和源源不絕的智慧。在這兩者之間,她必須要衡量輕重:波娃執著於為婦女解放而鬥爭,沙特鼓勵她這種新思想,而對於亞剛,這或許是不能忍受的。
        這一個三角習題,終於在波娃四十二歲時,揮慧劍斬情絲,用理智駕馭感情之下,徹底解開了。波娃無法背棄沙特對她的恩重如山,除了愛慾之外,生活裡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,如誠信、共同的理想、人生方向等等,將她和沙特緊緊連繫在一起。
        但波娃還有另一段戀情,她四十四歲時,遇到小她十七歲的新聞記者克勞戴.朗茲曼(Claude Lanzmann),還打破慣例,和這位年輕的情人同居。到波娃五十歲,這段姐弟戀才無疾而終。對朗茲曼,波娃提的不多,但從當時的照片,卻可以看出,波娃當時正處於人生最美,最巧心裝扮的時刻,散發出一種嫵媚與婉約的氣質。而後來成為著名導演的朗茲曼,在波娃喪禮上發言,說波娃「美麗、風趣可愛、十分女性化。」

        沙特在感情方面也非議眾多。如英籍作家朗諾.海門寫的「沙特傳」,將這位法國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描繪成一位不擇手段,玩弄女性的好色之徒。在他的筆下,波娃成了拉皮條的幫凶。許多人批評他們的愛只是虛有其表,情慾都是另有所寄。
        一九九三年,沙特和波娃的學生比安.朗布蘭曾出版「一位受勾引姑娘之回憶」一書,揭露兩位名人對她的玩弄欺騙。她認為他們之所以不向對方隱瞞外遇,實際上是變相的煽動情慾,為了滿足窺淫癖。
        書中追憶一九三七年,她上中學後第三年,先和她的哲學老師波娃戀愛,後又與波特相愛,形成三人行之局。戰爭爆發,沙特上前線,一九四O年二月寫信和她絕交。戰後她結婚,又再與波娃恢復友誼。
        朗布蘭是猶太人,戰爭期間歷盡滄桑,飽經挫折,又和丈夫並肩參戰,出生入死。她出書大爆自己和沙特、波娃「三人戀」的內幕,並非想藉名人獲利博名,而是因為她從波娃身後出版的致沙特的信和「戰爭日記」中,得知波娃對她的看法,感到痛苦屈辱。因而將自己所遭受的誤解和粗暴對待和盤托出。
        觀書中所述,她當時未成年,對名人懷有崇拜愛慕之心,一廂情願插入其間。雖對沙特和波娃的愛情觀了然於心,明知他們不可能為了她而放棄兩人的原則,卻又痴心妄想在其中建立穩定的三角關係。自己又是同性戀與異性戀兼有,對感情也不專一,如此的矛盾,只能落得始亂終棄的結局。她從開始的自願投懷,到後來絕交後又自動去重修舊好,都是自己心甘情願。痛苦的原因似乎是咎由自取,而不應歸罪於沙特和波娃。
        五十四歲時,波娃和一個小她三十五歲的女生西維爾.勒朋在一起,兩人朝夕相見,讀同樣的書,一起看戲,一起乘車旅行。在波娃的自傳裡,她提到女人的友誼,佔據她生命中極重要的位置。她認為,女性的情誼,充滿撫愛與溫馨:「女人比男人更能激起人的情慾。……她們更嬌麗更溫柔,她們的皮膚讓人看起來舒服。總的來說,她們更富有魅力。」
        沙特比波娃早六年過世,在生命將絕的彌留之際,他緊握親侍在旁的波娃手腕,合眼低聲說:「我非常愛你,我的小海狸。」兩人擁吻,然後,沙特像心願已足,陷入昏睡。
       沙特過世,波娃還想和他裹被同眠,戀棧永恆情人最後的體膚,護士看見,因怕傳染而及時阻止。沙特過世帶給她極大的痛苦,曾長期服用鎮靜劑,許久許久才脫出痛苦。如今,兩人終於能合葬一起,從此,美與真理,永恆與星月大地對話。
        沙特和波娃都特立獨行,建立起高度完整獨立的兩人關係,默契與瞭解,凌駕一切。波娃認為,他們的關係並不適合別人。
她曾說:「對於我來說,與沙特的性關係在頭兩三年特別重要,因為正是和他,我才發現了性。而後,性關係就失去了重要的意義,……它不是本質性的東西。」
        波娃不像很多女性去附從男人,她拒絕生育,只要作自己的主人,也不願成為主宰他人者。她一生追求自由,擺脫盲從因襲的傳統,釋放自己。
        沙特一生女人無數,但是,很少人指責沙特的自由,卻強烈批評波娃。許多人對男人寬容,比較不容易接受一個女人,將全部生命投入對寫作、對自由、對婦運,甚至對愛情的追尋。
        沙特和波娃都智力過人,相互瞭解,彼此間存有許多相似點。沙特不和他人探討自己的理論與作品,獨和波娃談。寫作,是他們的理想,也是聯繫他們關係的共同願望。
        西方社會不將名人神化,也不對名人期望過高。古希臘羅馬諸神、歷代帝王將相,名人作家藝術家等都有七情六慾。感情的閃失,無損於文學上或其他領域上的成就。沙特和波娃不願背負沉重的道德十字架,完全漠視俗世的情愛標準。
        雖然堅貞的愛情仍然是最高的期許,但社會的變遷,各民族與社會各階層的道德標準也隨之改變。誰能保證自己一生忠貞不二?沙特和波娃挑戰庸俗,雙方以坦白無瞞的態度相待,豈不比虛偽欺騙好得多?
       世間或許沒有十全十美的愛情,沙特和波娃的愛情亦然,但兩人開放、負責的信任感高於一切。其間雖然也有過感情出軌,但第三者的存在,或許也可以視為是一種感情的試煉與考驗,證明了偉大的愛情常置於不敗之地,超越了感官與直覺的快感,植根於生活、理想、性靈之中。
        我們或許可以說,沙特和波娃,兩人之間是心靈的契合,而不是激情的愛戀。第三者的介入,對他們只是短暫過渡式的感情,無法動搖兩人之間長遠牢固的愛。
        但是,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他們之間的關係,也可說純粹只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現代化愛情。在現實中,不免傷害自己也傷害了第三者,尤其,對第三者是自私而不負責任的,這樣的愛情,能說沒有缺憾嗎?
        如果我們追求沙特和波娃式的愛情,最終得到的,可能只是高乃依式的愛情悲劇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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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parissea0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6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