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屈原.jpg

音乐从大大小小的屋宇中流泻出来,彷佛万千闪亮的精灵,簇拥着爱国诗人屈原,在浪漫法兰西的土地上,在美丽宝岛的四方,洒落一串串美好的音符,回荡在世界各大洲的空气里。

闪耀着夺目光辉的《离骚》,引领我们走入时光的隧道之中。如闪电疾驰的诗句,舞动魔幻的指挥棒,点燃天际热烈的焰火,在天地间爆发出雷霆万钧的共鸣。

感觉上,时间之河跟随着地理情境的推移,缓缓逆流而上。每逢端午,华夏诗友们不约而同地走进楚辞,朝着汨罗江的方向远望;神州大地,港台及海外各处,擎起一炷炷虔敬诗神的天香,纷纷加入了飞越穹苍一波接一波的吟唱。

穿行过顿挫有致的诗韵,那缤纷的诗意,便奇妙地有了一种特殊的意味与意义。

 

巴黎 -- 朗诵

巴黎屋顶的灰蓝石板瓦下,法国梧桐层层叠叠的深绿里,欧洲的诗友们,专程从各国飞来,伴随着清脆鸟鸣与惬意微风,齐聚于法国潮州会馆的大礼堂内,诵诗读赋。

这是欧华诗人协会在海外度过的第一个诗人节,纪念屈原,意义自是非同寻常。

随着浪潮般的旋律,我们诗会的数十位成员,结成一条蜿蜒的长龙,接力诗歌朗诵。

读着伤感的诗句,沿着屈子的诗行,诗友们点上一炷心香,虔敬展读诗页,溯湘楚之源;唯愿走近诗人悲悯的情怀,走近诗人圣洁的诗魂。

我们当中最资深的诗人,用浑厚低沈的声音,吟诵屈原作品中最富于想象力的《天问》、《招魂》、《远游》三篇章里的诗句,语调中透出崇敬。吟诵的长者那一副完全投入的肃穆神情,让人读出了他内心流动的情感:

惟天地之无穷兮,哀人生之长勤。……”

诗句中表现出屈原的宇宙观人生观,展现了战国时代的南方哲学思想。

那是一种透过浩瀚的宇宙以及伟大人物所诱发出来的震撼,帮助我们体悟灵魂之谜的神秘力量。

吟诵的时候,诗人抬起头,柔和的眼神望向远方某个角落,彷佛怀想起屈原坚韧的情操,眼前便有一种奇妙的姿影,跃然在这片文学宝地之上,和苍阔的天地紧紧契合在一起。

一位年轻的诗人吟诵《少司命》:

秋兰兮蘪芜,罗生兮堂下。绿叶兮素枝,芳菲菲兮袭予。……秋兰兮青青,绿叶兮紫茎。满堂兮美人,忽独与余兮目成。入不言兮出不辞,乘回风兮载云旗。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。荷衣兮蕙带,倏而来兮忽而逝。夕宿兮帝郊,君谁须兮云之际。……”

诗中展现出的自然之美,和我们的心灵之弦斐然相触。

邅吾道夫昆仑兮,路修远以周流。扬云霓之晻霭兮,鸣玉鸾之啾啾。朝发轫于天津兮,夕余至乎西极。凤皇翼其承旗兮,高翱翔之翼翼。忽吾行此流沙兮,遵赤水而容与。麾蛟龙使梁津兮,诏西皇使涉余。……屯余车其千乘兮,齐玉轪而并驰。驾八龙之婉婉兮,载云旗之委蛇。抑志而弭志兮,神高驰之邈邈。奏九歌而舞韶兮,聊假日以偷乐。

《离骚》里,凤皇,鸩,鸠,𫛸,都听命于屈原,或者和他答话。虬龙,虹霓,鸾,或是替诗人拉车,或是替他打伞,或是替他搭桥。兰,茞,桂,椒,芰荷,芙蓉,……无数芳草,都缀饰了诗人的衣衫

全场静默,细心聆听。

刹时,在屋里响起了溪涧的湍流声,禽鸟的扑翅声,花蕊的绽放声,泥土吸收水份的汨汨声,蔚成了一曲筝弦齐鸣的交响乐。

或许,那是远自汨罗江畔,飞越时空的回响?

辞采华丽的诗赋,随着平易近人的诗歌,陆续铿锵响起。

有些深奥难懂的诗句,令人恍惚。难解的字句,诗友会在一旁加上文字的书写与反复吟诵。

来宾席上的朋友,原本表情不太专注的,当他们听到了每个人都能朗朗上口的诗句,诸如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 或者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之时,就连不是诗社成员的朋友们,也都跟着摇头晃脑吟咏起来了。

巴黎大学的比较文学博士黄育顺会长,为大家讲述屈原的生平。他以动情的语调描绘诗人的一生,以及诗人对家国的热爱。透过诗词,透过想象,透过当下的声音与气味,彷佛真的能够从苍茫中窥见诗人茕孓的身影。

沅湘流不尽,屈子怨何深?

战国诗人胸怀无比的忧愤和难以压抑的激情,使他的诗歌如大河之奔流,浩浩荡荡,不见端绪。

汨罗江,这一片江水,我们都曾经在留下来的古旧文字里造访过,在冥想神游的时光中来过

它在我们的心中诗情万丈,是早已深入灵魂之中的江河。

那是一方英豪辈出的土地,在理想主义的天空之下,不屈于多舛命运的诗人,甘愿在这里放弃生命的舞台。

一缕悲剧英雄的魂魄,照亮尘世。

诗人期盼在这片土地上大展雄才、一抒伟略,但以失败告终。两千多年前一声沉重的坠落,暗淡了寂静的水域。汨罗江,永远定格了一个诗人的生命和梦想,哀惋的诗句蔓生成水草,昭示痛楚,也昭示孤独。

水面跳跃着阳光,水底涌动着光影,那奇幻的水光晃荡着,彷佛诗人从安静的水世界里悠转回来,赋予现世的文学一种新的生命。

听着叙述,我不禁望着窗外一角巴黎古老的屋顶出神。天空下,拥挤与扰攘的都市生活往后退去,逐渐在消失,如同波纹荡漾的流水。此时,脑海里浮出了江河水,静水深流,滔滔而去。

江水奔流不息,像亘古的诉说,诠释着诗人的前世今生。

这时,彷佛感觉到诗人吟诵的诗行,模糊的声调逐渐被潮浪般的人声所覆盖,慢慢渗出,彷佛又不仅止于此。原来,诗友们送来了应时应景的蔬果与粽子。绿色荷叶包裹的三角粽,散发出香菇糯米的气味,配上热腾腾的蒸芋,大家的心情逐渐温润清明起来。

那一个下午,我几乎完全震慑于这种单纯的感动里,只能悄悄记录下这一刻,像是作为某种心灵补偿,或是为自己留下这记忆中美好的一粲。

如今,在我记忆的底片里,仍然鲜明地烙印着这些脸孔和声音。通过微风送拂的渺渺吟诵,透过悬铃木顶洒落的阳光和筛过窗棂的轻柔暗影,诗人们的形貎以及举手投足的动静之间,逐渐和传统端阳的食物和心情紧密交融在一起了。

这一切,是那么的美好单纯;如果真的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,并不是因为那些面孔中任何昂扬的表情,或是深刻的音调,或是激烈的举止,都不是。那只是在无限肃穆中所传达出来的一种动人的力量。

最后的集体朗诵,是压轴的多声部吟咏,就像突然从天地间迸发出急管繁弦的音乐,然后渐渐显现秩序,进入诗艺最美丽最崇高的殿堂。

这样波澜壮阔的声浪,让我思忆起几年前的一次台南音乐宴飨。

 

台南 -- 音乐

一年一度的端午节,又踏着典雅的脚步,在灿烂的阳光中缓缓来到了鳯凰城

台南的鳯凰树剧场内,有一场纪念屈原的小型音乐会。在成功大学校园的榕树旁,我无意中看到了这样一个不显眼的海报,就立即停下手边正待处理的事务,特地前去观赏。

以音乐的形式来纪念屈原,有点别开生面。屈原的作品,多为长篇巨制,不适宜用来歌唱,但《招魂》、《九歌》所描写的音乐舞蹈,显示出热烈动荡诡谲奇丽的气氛。羌声色之娱人,观者憺兮忘归 从他的诗中,我们读到了渲染音乐歌舞的热烈场面。

这次来鳯凰城,我只是一个从海外来的过客。怀着对鳯凰花的情结,想重温一下火树红花的美景。从前,台南的鳯凰树遍植处处,是南的市树。现今,部分树木因为褐根症被砍落,减却了昔日鳯凰木的风华,我的心绪难免感到些许失落。

幸好有了这场音乐会,扭转了我低落的心情。

这是一场融合了中西乐曲的音乐会。

一开场,是李抱枕的一首纪念屈原的乐曲。

汨罗江水,郁郁的流,这首歌由大学里音乐系的同学唱起来,就像站在汨罗江边,感受风吹着岸边的草,低诉着哀愁

许多年后的今天,这首歌曲的旋律仍然萦回在我的脑际。柔美的朗诵风,从伴奏的意境中,体会到深沉的哀伤。两千多年前,屈子曾怀沙自沉于浊流。那高洁的灵魂从此随鱼群溜走。

无知的沙石,何曾知晓屈原究竟怀有什么怨忧,呜咽的流水,又如何能答复?流浪者的酸泪,究竟洒在何处?

这曲调,让人自始至终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忧伤。哀惋的旋律,更是直抵我们内心的最柔软处,从中丝丝缕缕抽出难言的怅惘。

以中国的乐器演奏的另一首云层幻想曲,追思屈原的在天之灵,表现出深沈的悲哀之情。前段的音韵律动如思念的马蹄,拾级而来。以低沈喑哑的闽南语来演绎的歌曲,引人忧伤。中国人的苦难,在诗中曲里透出无比凄凉的冷意,如泣如诉。

这个时刻,诗与乐,如果让人感觉到苍凉,或许因为过美的事物,往往让人内心脆弱。

洞萧、笛子、南胡、琵琶,中国音乐里有一种掩不住的悲意,表达出生命中的无限悲情,自然当中还传递出一种庄严。台北的朋友说,如果在夜间吹奏萧笛,结束时会特地用二胡拉一首送鬼曲。据说数十里外的幽魂会寻乐音而来,聆听诗人的前生事迹。

听此曲,中段如珠击玉盘,玉壶冰心。又如雨坠湖心,水花开落。缓慢的低诉如荷叶上踮起脚尖旋转的雨露,又如风在树梢上歌咏。后段转为温柔,如母亲的手,抚拍哭泣的孩子,如星辰,如童年的眼神,清澈明朗。

音乐嘈嘈切切,真的如珍珠或水滴般轻轻敲落在我的心头。

音乐会的第二部分是俄罗斯的音乐。

屈原,让人联想到俄罗斯浪漫派音乐家柴可夫斯基。

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在成大西乐组同学的演奏下,奔放卓绝,有磅礴之势!

一如屈原,19世纪俄国最著名的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和当时的社会,也是灵秀之气与邪气的对抗。音乐家在万丈红尘中,不愿沾染一丝俗世的尘埃。

他创出的乐曲洋溢着温暖人心的仁慈和激动的戏剧效果。像屈原一样,从诗中、乐曲中,我们领会到其间的主题和情绪。那种个人特有的、亲切的曲调强烈地表现在音乐中。

聆听他的《悲怆交响曲》和《胡桃旧系夹子组曲》,我们自然而然分享到柴可夫斯基的欢乐与忧愁。

他的音乐,象把我们当作他的知音,向我们展示他的奥秘。虽然柴可夫斯基情绪变化的范围极大,从变化莫测、轻松愉快的幻想,到疾风暴雨似的痛苦呐喊。他的音乐正如他的生活一样忧郁。音乐传达出强烈的感情和痛苦时的那种真诚,使千百万人为他的交响乐和协奏曲所吸引。

火炭一般的灼热音乐,能让凝结如冰的心慢慢暖和过来。

一种坦率的真诚和温暖人心的感情,从他的音乐中奔涌出来。动人的旋律萦绕在我们心头,久久不能忘怀。真诚的艺术形式中表达的真诚感情,打动了听众的心。

柴可夫斯基深层次的痛苦挣扎,需要深刻的认知与要求。带有强烈个人传记色彩的交响乐,第一乐章晦暗与激烈的搏斗,终章慢板悲伤情感,暗示出绝望与死亡的情绪。激情与梦想在一次次打击下破灭。人生的美好理想与黑暗的社会现实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,导致最终的悲剧结局。

柴可夫斯基的终局,和屈原有某种相似之处。

《悲怆交响曲》首演后六天,柴可夫斯基不幸身亡。许多人说他是自杀,因为一直巨额资助他的梅克夫人突然来信告诉他,由于她自己所经营的产业破产,无法再向他提供任何资助,并从此彻底断绝了书信往来。同时失去了精神之交与物质的资助,令柴可夫斯基伤心绝望。伤痛之下,作出这首独创性的悲怆情绪的曲子,据说他一面构思这部作品,一面遏制不住地流泪。最后故意饮用生水而罹患瘟疫致死,但真相至今仍然是个谜。

随后,穆索尔斯基的管弦乐《荒山之夜》选段,在初时舒缓,逐步激越,转而浪漫的声浪中响起。

这首幻想交响诗,让我们穿行在经典中,在永恒中聆听。

或许,屈原和俄罗斯最伟大的现实主义音乐家穆索尔斯基更为接近,穆索尔斯基在转向音乐之前曾在沙皇军队中长期担当军官。在俄罗斯沙皇统治的黑暗时期生活,早期的军旅生涯,造就了他的军人性格。后来转向音乐以后,他始终把反映现实和人民疾苦放在首位,这点和屈原的为国为民,忧天下与苍生何等相似!这也使音乐家的创作具有了深刻的思想性、平民性和现实性。他曾经说过:我把十字架摆在自己胸前,昂起头来,勇敢又愉快地冲破一切困难,向着光辉、雄伟、正义的目标前进,向着热爱人民、关心人民苦乐的真正艺术挺进。他高尚的意志,体现在他的创作,如歌剧《鲍里斯.戈杜诺夫》、钢琴组曲《图画展览会》、歌曲《跳蚤之歌》等作品之中。

和俄罗斯的两位音乐家一样,屈原热爱家国,同情最下层人民的民本思想、大无畏的批判精神、神奇诡异浪漫炽热的诗风,是诗人留给后人的宝贵遗产。

《离骚》是一首传唱了两三千年的挽歌。诗人一腔热血洒汨罗,谁在河道的弯处,立起一块墓碑?后世的作家,谁又能承继屈原的诡奇想象、天怒式的追问?

屈原是用心灵歌唱的男高音歌手,他蘸沧浪之水所写的悼词千古传唱不绝。

走出剧场,厅中的音乐依然紧紧跟随着我的步伐。

突然间,抬头看见成功大学后面的小东路,成排的鳯凰木迎风展姿,繁茂华美,令我惊喜与惊艳。

音乐,慢慢稀释在树叶间,我心中的诗意逐渐浓烈起来。

 

里昂 -- 悼念

回到欧洲,咖啡屋是诗友们经常聚首之所思想火花,闪烁在白磁的小圆杯间。

多少个端午,在飘散的咖啡浓香里,诗友们感喟悲悼怀石自沉于汨罗江的诗魂,如怨似哀。

旅居海外,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流放?即使不等同于屈原的流放。身在文化的流散地,找到屈原,就像是找到了心灵的依托与向导。当海外的游子与文化的根源断离之后,需要重新定义自己的文化身份。屈原,不再只是外在历史的诗人,从此变成了我们内心的一个文化典范。

自古诗人多善感,花谢、叶落、风过、雪化,都足以伤怀。一帘幽梦,一个身影,一句话,一声箫,也足以撼摇心魄。欧洲的诗友们觉得,即使身处异国,感觉和古今中外的诗人心灵仍然十分相近,都是以诗意来感受和对待这个不完美的世界。

这一年,在里昂第二区的美庭咖啡屋内,我们又谈到了屈原与文学。

历史发展到今天,虽已物换星移,但是无论历代文人雅士,或者现今文史学者,一想及屈原,仍是心痛,仍是心苦,恨与伤成为追悼的重点。谈话主题纷纭的延续与开展,彷佛也绕不过苦涩与酸楚

传统法兰西风格的咖啡屋里,古典雅致,墙上挂满大大小小的画幅。因书写《法国的战争艺术》一书,获得贡古尔文学奬的法国作家亚历斯. 简尼,是这里的常客。

咖啡散发紫黑色泽,泛出枣红泡沫,深处石榴红的火影微微闪动。鲜奶油在咖啡里飘浮着朵朵粉色云雾,小匙在咖啡杯里像一只小船撑起细细的船桨,把热浪赶出咖啡之外。咖啡的苦,特别能彰显出我们悼念诗人的心情。选择咖啡屋无非就是基于这样的一种心理,彷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。

一谈到屈原,自然就从楚文化谈起。战国时期楚文化正涨到最高潮,哲学勃兴,文学也充分发展。屈原在当时的优美文学中占上首创的地位。

屈原是楚文学之源,是楚殇。他的精神是家国天下,但是他也有着诡异神秘的丰富人格,在座的文友未必个个懂屈原,欧华诗人协会的会长如此说道。

屈原受过齐国稷下学宫的影响,脾气又古怪,经常反抗社会。后来放逐到南荒,在那种变化诡异的山水里头,过他的幽独生活,特别的自然界和特别的精神作用相击发,在他身上,自然产生了独特的文学。

诗友们纷纷谈及屈原的情怀与情结,大家认为诗人的胸中有大情怀。他不以小孝而泯孝实;如果不心怀天下,势必怀己,拘于来处者终将败于大象。屈原精神,以伟男子襟胸示世,风骨凛然。对历史的兴叹犹如一只绝云气的孤鹰俯瞰滚滚红尘。个中情境,个中意志,几人能知晓?

远方的游子,以仰望为根。欧洲的诗友们以为,诗人拥抱赤子情怀,胸怀天下。屈大夫最终追随的,仍是气节。斯人已故,一切氤氲江山中。这是中华之气,民族之底蕴,是它托举我们的生命,一路走过苍茫大地,带给世界灵魂的叩问。

座中谈论最多的,莫过于屈子的生死抉择。在楚国大地,烽火连天的流言,就象一波波的巨浪,冲破藩篱。江风浩瀚,吹不走一纸流放地的孤月。八百里的洞庭湖水,屈原只取一瓢饮。离愁万千,赋予烟波浩渺,诗人写下绝笔《怀沙》之后,抱石投江,无暇顾及会否惊起一丝涟漪。三闾大夫纵身一跃,成就千古绝唱。

诗人蹈江归去,道尽千古文人无奈的心声。那是一种不惜一死以明志的无可妥协,无可认同。世间诸事,对错难辨,黑白难明。投水、殉难、身谏,或许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一个受难国家的本能抗议。这种姿态,是何等的绝望凄凉!

一位诗友说,屈原沈江,不同于风萧萧易水寒的国殇,去为一种民族大义或真理而殉生,虽九死其犹未悔。

屈原的死唤醒什么了吗?诗友问,后来的历史仍复蹈故辙。屈原的人性不是大多数的人性,人试图进化的表现形式为文明进化;但屈原逝去后那么多年,人性没有进化,文明又何能进化?屈原与世道格格不入,谭嗣同也如是,但谭嗣同的死同样没能唤醒什么。鲁迅也是不苟合浊世的人,也试图唤醒,终归于败。这说明唤醒的徒劳也是人世的徒劳。

世人往往把不能适应混沌的强大社会现实投江而亡,或者仰药自尽寻短见者,赋以轻蔑之意,认为只有像泥鳅草虫那样在不洁之地顽强生存才能让种族延续。这其实是一种粗浅的错误观念。

西方的道德论,也说凡自杀皆怯懦。梁启超却认为:犯罪的自杀是怯懦,义务的自杀是光荣。

屈原临死时的绝作写道:

人生有命兮,各有所错兮。定心广志,余何畏惧兮。

知死不可让兮,愿勿爱兮。

诗中写的就是他自己的魄力和身分,这绝非怯懦的人所能做到的。

正如他在《九歌》中赞美战死的武士时所说:

诚既勇兮又以武,终刚强兮不可陵。

他的投水,反而建立了勇武与威望,成就了万劫不的生命,永远和后来者相摩相荡。

屈原的精神不死,民族的精神延续不灭。

正因为出于理性自主的选择,诗人越发不死,吾辈愿赋离颂。

这位文学老祖宗留下了二十多篇名著,给我们民族偌大一份遗产。屈原诗中奇幻谲诡的想象和伟岸新奇的文词,浩然于天地间的一片爱国赤忱,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。中国文学史上凡是有成就的文学家,无不受到屈原的影响。

古来擅长写赋的不止屈原一人,但无诗人如他一般敢于直谏。故此,中国以端午纪念屈原,千古只有一人,无人再有此殊荣。  

 环顾世界文学作品,在座的里昂大学汉学家说,何止中国,《九歌》的想象力丰富瑰伟,除了但丁的《神曲》之外,世上恐怕没有几家可以比得上!

这和梁启超《屈原研究》里的说法一致。

如果拿哥德的诗剧《浮士德》,《招魂》和《远游》的思想比较,汉学家认为,《招魂》是《浮士德》剧本的第一部,《远游》就是第二部。中德两位诗人都写出了怀疑的思想历程中最恼闷最苦痛之处。

汉学家又说,哥德的诗剧中,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并重,这和屈原的诗风亦有相似之处。两者在作品中的对比手法,当时都是同样的独特与创新。对当时社会的批判,也都同样的犀利与深刻。

诗友们也谈及,屈原在创作《天问》时,心境是怎样的?这个时候正是屈原被放逐的时期,屈原在内心极度苦闷的情况下,不免产生对人生、世界的疑问,遂成就了千古名篇。

这是对自然和社会深入思考的结果,是冥思苦想,得以无限展开的精神升华。

或许,在顺境的时候,我们远没有在逆境时候,能发挥出超人的创造力。人的创造力是无穷的,但只有在什么触动之下才会发挥出来。

曾经是香港新雅书院中文系高材生的黄会长,借用他的恩师钱穆先生的话说:

即如屈原,前面并非没有路,但屈原不肯走,故屈原的《离骚》,可谓穷而后工的最高榜样。

我们推崇屈原,却很少人真正读遍屈原的诗,就像法国人推崇普鲁斯特,却绝少人全部读过他的七卷巨著一样。

屈原的作品,值得我们继续发掘与细阅,值得我们一读再读。由此,纪念屈原,才有了特殊的意义。

 

台北 -- 祀神

屈原在秭归的香火不断,在台北也一样,属于屈原的香火十分鼎盛。

想起前两年回台北,头一次去北投的屈原宫,印象犹深。

那是全台唯一主祀屈原的寺庙,每一年都举行一场依循古礼的端午龙舟点睛祭江大典。

祭江,因为诗人沈入水中,走向另一个世界,迈过千道水波,千层浪,去寻求永恒不灭的灵魂。

因为大地不会流动,那信任的微笑,不会从土地中浮起,惟有水流,从而消散;雾雨,在渗透时,也会滤去生命的疑惑,永恒的梦,比生活更纯粹。

这座特别的宫庙,一走进去,进门前,仰头就可以看见楷体书写屈原宫三字的匾额,落款写着湖南省汨罗市屈子祠贺

宫中的屈原神像来自福建。除了屈原,寺中还供奉夏禹、伍子胥、王勃和李白的圣像。

位于外双溪和基隆河交汇处,清朝乾隆年间开垦出的洲美里,奉祀屈原的历史要追溯到1721年。当时有一位郭姓先民,他的先祖是唐代名将郭子仪。郭氏从家乡福建漳州龙海渡海来台之时,随身背负屈原神像,落脚洲美里。之后,屈原逐渐成为当地民众的共同信仰。

正殿点金柱上有一副刻文:离骚一卷 楚水无情灌烈士,社稷千秋 蓬壶有幸祀诗人

寺内还镌刻了许多楹联,如托命赴湘波 志节有光争日月,迎神栖海甸 文章无价是风骚。那是在1981年端午节时,台湾传统诗学会在屈原宫举办诗人节,留下的这些纪念屈原的楹联作品。

或许,有人会对这种将历史人物当作民间信仰的方式,斥之为荒谬与迷信,大加反对与深切反感。曾几何时,我也是其中之一,虽然还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样充满鄙视和排斥的心理。但是,现今的我,却对自己先前的偏见感到惭愧。当我看到这些虔诚敬礼,认真执着的眼神,我感觉到,那是一种对先贤智者和诗圣鬼灵的崇敬态度。这应该是无关知识,无关痴愚的吧?甚至,今天我终于明白,这些信仰,无非是要寄托希望于先圣先贤,藉以化解他们自己在人生岁月里的惶惑与不安吧?

我们不够了解自己,也不够了解他人,在生命承受时间的力道与重量之时的艰苦。所有的升腾与坠落,义与利的颠越,一切恶劣人性建构的,我们都无能化解;互噬的结构,我们也无从知晓最后是不是也会被互噬分解。来处恩永,去处宽阔。最重要的是,心灵的寄望与安慰。

俗世人间,谁能永不陷落低谷?至关紧要的是坠落后能再度升起。崇敬礼拜往圣先哲,和他们隔空对话,或许,在面对困难,历经风雨之时,凡尘里的我们就不会感到孤独无助。这种陪伴的力量,有助于让生命的状态富有弹性,重新产生跃起的动力。

屈原,即使在生命最晦暗的时刻,还展现出一种坚韧的精神力量。对国家专注虔诚的姿态,非凡人所能为。他内在热烈狂飙的世界,倾注于拯救国土,救赎世人。

崇敬屈原,也在于他的心灵价值,表面理性温和,潜藏的特质博大英勇,果敢得迹近于牺牲,呼唤永恒的宇宙。

勇敢,是来自于他内心的力量,来自于他深刻忍受痛苦与死亡,来自于他抛弃个人意志与生命,爱一切使生命变得不自然的东西,就像苦恼不应该聚在我们的心底,犹如水不该积在沼池一样。

在承受巨大的生命苦恼与挫伤的同时,屈原还把苦痛化为力量,写出万古流芳的诗句,抚慰苦难的心灵。

屈原在这里,是台北民众无与伦比的心灵图腾;诗人的寺庙,成为人世的精神高地,红尘的指路灯火。

韩国先以端午祭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,他们在申请文本中曾经开门见山地表明:端午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,传到韩国已有1500年。其后,湖北、湖南、江苏三省四地再以端午申遗获得成功。

在我国有两千五百年以上历史的端午节,一直是炎黄子孙的骄傲,是经久不散的集体记忆。远古历史传递而来的美好情怀,可堪留存与永恒追念。

连韩国都抢着注册不是他们源始的历史风俗,更何况作为龙的传人的我们?所有华人,不论港台或海外,都应以屈原的后人为荣。

地理的间隔,历史的恩怨,兄弟的阋墙都远离了,摆在眼前的再无所谓分合的争议,取而代之的是跨越藩篱的亲近感。

炎黄子孙,血脉相连。

台北从来就不曾忘记过屈原,余光中曾经写过一诗:蓝墨水的上游,是汨罗江

透过诗歌,屈原为我们开启了一扇历史的窗口。如果我们真心走入这个时空,诚挚的认知,恳切与先哲对话,就会发现,这其间存在着中华民族丰沛的生命能量。当我们穿越过重重历史的迷障,亲炙这块神州大地上伟大的魂灵,心情的领受,就不只是山河草木所展现的生存美感。风景不仅仅只是风景,更多的是民族情感的发现与召唤。

海峡的这一端,离屈原的故乡虽远,但我们可以从这一岸,眺望着那一片伟大神奇的土地,遥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。海峡两岸的民众同时感受到热血沸腾,心灵颤栗。在这里,信仰、理想、激情再度凝聚;在文化的中国里,我们重新得力,如获新生。

此刻在巴黎,沐浴着他乡的阳光,故园的思绪从来不曾断离,文化的传承,故园的情结,万水千山也无法阻隔开来。无论置身在地球的那一端,透过吟咏中华诗赋,我们立时会感觉到一种温情的暖意,从文化的牵连中,悄悄流传开来。法国人以伏尔泰的后人为傲,我们也以很自然很自信的语气说,以屈原,以李白、杜甫的后人为傲!

(本文在首届汨罗江文学奖征文中,榮獲九章獎。)

作者简介

施文英台北及巴黎美术、文史双硕士曾任法国《华报》副总编辑翻译法文小说、出版散文集、小说集等。水墨及油画作品入选巴黎秋季沙龙,个人画展多次。获全球华文散文大赛、廉动全球大赛二等奖、徐霞客文学奖三等奖等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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